读书札记 |《古文观止》与《东周列国志》的混搭 （002）以及终必爱上的《左传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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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有点绕。窃喜于新欢又想兼顾旧爱的感觉。

每遇读书事，方觉自己是野心勃勃之人。这种野心来自于对美好轮廓的确定，书桌一隅是别处的铁马金戈，置身其中，仿佛便有了人生使命，于蝇营狗苟间陡起短暂的升华。

《古文观止》的前二卷选文均来自于《左传》。所以，如果读得太投入，入《左传》之彀中必是早晚的事。

家中小儿日渐强大，对不称他心之事已然会不服从。有时竟抱以卵击石之态与大人顽抗。说理无果之余，大人也会施威，对其不断挑衅的行为嗤之以一句“你试试看！？”

姿态自然是居高临下的。小儿也能体会这“试试看”怕是试不得的。僵持片刻，耍个赖，自己就找台阶下了。

一日，小儿沉溺观影半日仍不见停息，便要缴了他遥控器。抵死护卫，遥控器卷于腹内，整个人蜷缩成一刺猬。

大人按开关、拔电源。他不屈不挠复原周旋。最后，大人说，既然如此，电视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，不如拆了它算了，大家都别看了。

他怒视良久，迸出一句——“你试试看！？”

我噗嗤一下，没忍住，笑场了。

谁都想当强者，哪怕内心虚得很，大敌当前，也要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。

近读《古文观止》，恰遇两篇“你试试看”的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之时偏要成竹于胸以虚候实的妙文。读时不禁莞尔。留数语以作札记观。

《阴饴甥对秦伯》与《展喜犒师》，皆弱者对强者言。行文铺排与气息调度上颇有相似之处。但细细品味，这相似中又藏着大不同。全文篇幅都不长，索性全引了来，窥个全貌。

《阴饴甥对秦伯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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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，晋阴饴甥会秦伯，盟于王城。秦伯曰：“晋国和乎？”对曰：“不和。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，不惮征缮以立圉也。曰：'必报仇，宁事戎狄。’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，不惮征缮以待秦命。曰：'必报德，有死无二。’以此不和。”秦伯曰：“国谓君何？”对曰：“小人戚，谓之不免；君子恕，以为必归。小人曰：'我毒秦，秦岂归君？’君子曰：'我知罪矣，秦必归君。贰而执之，服而舍之，德莫厚焉，刑莫威焉。服者怀德，贰者畏刑，此一役也，秦可以霸。纳而不定，废而不立，以德为怨，秦不其然。’”秦伯曰：“是吾心也。”改馆晋侯，馈七牢焉。——《左传·僖公十五年》（参见《东周列国志》第三十回“秦晋大战龙门山”以及第三十一回“晋惠公怒杀庆郑”）

五斗按，阴饴甥即吕甥，读《史记》乃知吕甥非正人，狡谲善于辞令，是个很能应变的家伙。秦穆公的劈头一问“晋国和乎？”明显一股骄盛之气，不曾料对方直截了当回了一句“不和”，倒是愕然一震。此二字对得骇人。

之所以能如此有把握，吕甥是做了功课的。之前伪传惠公之命，“作爰田以赏众，作州兵以设备”，即便晋惠公不归，尚可辅圉为背城一战。表面上看起来小人报仇、君子报德各有分歧，其实不二。小人君子实乃托词，两者连贯一气，无甚区别。君若不归，唯有决一死战。

秦伯也是心中了然。对方抛出以君子信君子之论，逼得他无可转旋，不得不允，最后也只好顺水推舟，闲闲应上一句“是吾心也”。

又按，“此一役也，秦可以霸”，一片笼络。终究是自知理亏，难掩弥缝修饰，舍刚取柔，胜在了巧利上。

《展喜犒师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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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，齐孝公伐我北鄙。公使展喜犒师，使受命于展禽。齐侯未入竟，展喜从之，曰：“寡君闻君亲举玉趾，将辱于敝邑，使下臣犒执事。”齐侯曰：“鲁人恐乎？”对曰：“小人恐矣，君子则否。”齐侯曰：“室如县罄，野无青草，何恃而不恐？”对曰：“恃先王之命。昔周公、大公股肱周室，夹辅成王。成王劳之，而赐之盟，曰：'世世子孙无相害也！’载在盟府，大师职之。桓公是以纠合诸侯，而谋其不协，弥缝其阙，而匡救其灾，昭旧职也。及君即位，诸侯之望曰：'其率桓之功！’我敝邑用不敢保聚，曰：'岂其嗣世九年，而弃命废职？其若先君何？君必不然。’恃此而不恐。”齐侯乃还。——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六年》

（参见《东周列国志》第三十九回“柳下惠授词却敌  晋文公伐卫破曹”）

五斗按，展禽，即柳下惠。展喜受其教，得其精神，以大义为感动，通篇措语针锋相对中凛然一股正气。相较阴饴甥之对秦伯，不可同日而语。左氏作传，下笔分明有别，其力可谓精妙深远。

又按，分作君子、小人说，占尽话语空间，此法在吕甥对秦伯中亦有体现。然“恃先王之命”足以为“不恐”确立正大根基。后续围绕此，步步为营，由远及近，从周公、太公再到桓公，语气平和，一心言旧。恳切至意，无一句威胁语，却处处见分寸。

不说自己，只说群众（诸侯们），这个最绝。

吴氏二人的评注很是生动：“展喜应对之词，虽取给于临时，而其援王命、称祖宗大旨，总是受命于展禽者。大义凛然之中，亦复委婉动听。齐侯无从措口，乘兴而来，败兴而返。所谓子猷山阴之棹，何必见戴也。”

看这样的夹叙夹议，才是方休滋味。

晚清至民国时有一位天赋异禀的翻译家叫林纾，他写过一本《左传撷华》，选《左传》文八十三篇，作小注、眉批，极见意境。

网上旧书已炒至五六百，更有甚者上千余。所幸华师大2018年出版了《〈左传〉读法两种》，收录了林纾的《左传撷华》与陈朝爵的《读左随笔》。内容完整，且是繁体字，排版印刷皆属上乘，价格却非常平民。

近日在读，不忍释卷。喜欢《左传》的朋友可以置一本。极好！

这一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“经典与解释·中国传统”系列丛书，主编是我崇敬的刘小枫先生。

想起了他当年影响我至深的《沉重的肉身》。

啊，青春的哲思，总是那么迷人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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